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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吧,我说这是个绝妙的主意。”季维说,然后所有人近乎疯狂地大笑出声,笑得几乎要挤出肺里所有的空气。
并不是说这两件事之间有什么能够相互否定的因果关联。问题在于,交通舱上的印象看起来像一个暗示:季维明白自己在这里做什么,她有很强的选择生活方式的主观能动性,她的生活不会因为发布会宣告的事情而发生什么改变,所以那些情感表露不像是真的。基于现实而言,K024的地面部分虽然一直在给有钱人提供虚拟现实服务,但实际上这个地方开放的最主要目的是作为一个大型实验场,通过各种方式采集数据以便建立不同重力环境中的人体行走模型。这个目的从未公开过,但那些敏锐的研究员应该可以隐隐猜到这一点,包括季维。而季维是个长期在K024上生活的研究员,起码在她的认知里,刺激模态和柔性传感器的研究进展并不会因一些顺带的商业成果而到此为止,那些改变人们思想感情的阶段性成果并不能给季维这样的人带来更多感受;基于逻辑预示的未来而言,企业一直在向政府支付高昂的费用,租用发射装置、通信设备和实验环境,获得政府允许它们获得的数据,所以在这里展开的研究显然是为了总有一天投入大规模商用。季维明白这一切。
但是不久以后,季维放弃了企业的实验室工作,据周致所知她回了研究院,进行的工作仍然与应用在地外环境的柔性传感器技术有关;又是不久以后,她自杀了。
不管发布会为了宣传度而过度强调了主讲人身上的哪些部分,至少有一部分是真实的:季维的年轻和她创造过的价值,她带给过人们的期盼是真的,而这意味着不少人和材料都需要围绕着她的死亡所造成的空缺打转那么一阵。那个与季维的工作内容有关的实验室关停了非常短暂的一段时间,然后忙得更人仰马翻。大概季维的死和工作本身都很让人丧气,“或许有什么一早就是错的。”当他们因长时间回不到生活的地方而从综合治疗舱中出来时,周致听见一个研究员这样嘟囔。
那些电极片刚刚离开身体,药物在血液中起效,他们的肌肉会有相当长一段时间维持正常重力下的状态,但大脑深处仍然有一种尖啸的冲动。当飞行器的引擎启动、束缚装置紧得让人想吐时,那个研究员开始无声地啜泣。“人的感受和认知,这些太容易被影响了,对吧?”察觉到周致的注意时,他苦笑着回应她。这个人认识了季维相当长的时间大概也算不上真的长,鉴于季维的人生比较短暂,他可能在这一瞬间彻底受不了了,受不了身边的人都只知道季维是一个已死的自杀者的这种孤立无援的状态。他开始几乎无意识地向周致分享活着的季维。其中包括很久以前的一些文字:
是因为刚刚经历一场失败吗?我常常陷入恐慌。有一次怎么也推不明白一个过程,然后去问老师。我记得同学在惊异,当他们看到我去求助的时候。没有人觉得我会解决不了那个问题,我应该轻而易举,在他们眼里我做这些就像喝水一样容易。我跟他们一样来问问题简直就像一个玩笑。老师笑着说:你会的,你只是看错了,你再看一遍。我感到焦虑压迫脑子,我机械地重复了一遍:我真的没法想明白。老师保持着那种耐心、和蔼的微笑,语气平静,还是那么循循善诱地劝导:你明白的,你再看一遍。我几乎就要承认我很蠢,我希望老师也这么认为,接受我其实很蠢这件事,我希望她告诉我答案。我几乎就要这么说了,但我没来得及,老师止住了我的话头,无比笃定地重复道:你再看一遍。那一刻,我脑子里嗡的一声,一片空白,不知怎么就盘桓着一个念头:如果我真的不会这道题,我就会死。我有点机械地捏着那张写着过程的纸走了,把老师留给那些真的需要答疑的同学。可是老师并不是一个坏人,也不是一个坏老师,相反她做了她该做的,她对我就是有这种定位和期待。而且我确实看错题了,它确实很简单,微不足道,我甚至都已经忘了它。可是那一瞬间的感觉我一直无法忘记。那个念头就像一个诡异的既定的概念,就像世界出错了。是我的问题吗?帮帮我吧,就只是帮帮我而已,我只是想要一点帮助,为什么就不能简单地帮帮我?那个瞬间里脑子一直塞满了这些重复,我不明白哪里出了问题。
这些旧文字出自一个相当稚嫩的季维,可能在读中学或身处于一个更闭塞的环境,一个把失败、恐慌和求助都看作某种精神独立失败象征的青少年。这件事可能真的挺意义重大的,毕竟它甚至打败了那种青少年的自我炫耀本能。这些文字里含有了太多季维强烈的情绪,它使得这名认识季维的研究员看起来很快清醒回神,不再继续这种歇斯底里的分享。他几乎是慌张地退出季维留下这些字的社交账号主页,飞快地清了清嗓子。
“我只是说——对不起,我只是觉得,她的死亡值得更多体谅,这总是有原因的不是吗,不全是不负责任。”他最后干巴巴地说。
“当然值得,是的,一个人需要为自己的死负责无疑是一句非常好笑的话。”周致同样草率地回应着情绪失控的研究员,配合对方当作一切无事发生。
但是这一切还是发生了。接下来的日子,生活开始蒙上一层古怪的感觉,事件与事件的联系开始令人困扰,不再一切如常。当周致在外勤中更频繁地与现役军人接触的时候,她目睹失误发生,她看到军官似乎正准备给那名犯错的士官一耳光,但硬生生忍住了,最后她打了别的地方。就在这时周致想到:她这是要避免打到她的头,所以,这应该就是第一批在脑子里装上安慰传感装置的士官了。想到这一点,周致头皮发麻,几乎开始晕眩。周致知道体罚在军队里几乎约定俗成,那些犯错的士官挨过打以后,揍过他们的上级往往会报上一个无需备案的风险指数评估值。毫无疑问,那些犯错的人根本无力承担他们的失误造成的后果,那些误差导致的报废或额外的能源损耗,那些钱或那些导致职业生涯受到影响的处分。体罚然后免责,这非常像是他们最后最愿意给自己选择的处理方式。她仍然明白纠正这些错误需要时间和条件,但是她的感觉不再一样了,她开始觉得纠正的过程太过漫长。
数月后,周致使用过那场发布会上商业化了的产品,使用的时候感觉灵肉分离。它已经应用得很广泛。她用它和朋友见过面,互动的时候朋友抬手拍周致的肩膀,一下两下三下。他表面上拍了周致的肩膀三下,但其实周致把触觉装置唰唰拿下来又安回去很多轮,把这三下拍肩膀分割成了好多份,像蜜蜂高频扇动翅膀。这样做没什么意图,只是当感受是由这种隔空的刺激而来的时候,她很难忍住不产生这种戏谑自己感受的意图。这时候她幻想有一个滑稽剧作家正在偷窥她的生活,然后把这一幕编入剧本。等到这生活模式扩无可扩、现实无限紧缩的时候,说不定会流行起做这件事。目前来看,所有人都还太爱这种生活了,正在愿意为它付出太多钱,这是一件麻烦的事。
有一项新产品,季维离职的那家科技公司正在试营。他们承诺已故用户的社交账号信息不会被清除,只是相关账号上的数据会被收集用于制作已故用户的拟人形象。你可以提供更多的数据来完善你的故人的虚拟形象。这使得周致注意了一下季维遗留下的那些账号,然后惊讶地发现这其实是季维为自己的死亡准备的私人娱乐点子,不知道为什么现在成为了一项公司业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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